五个红泥炉，一张铁木桌，炉子里烧着蜂窝煤，热气蒸腾得坐在铁木桌旁守摊子的阿婆都似乎有些面目不清。程子华拿起手机，摄像头才对准了阿婆头顶红砖墙上挂着的瓦楞纸水牌，打横伸出一只小手，林佳茵轻轻打下了他的手，低声说：“别乱拍，还没征得人家同意呢！”
程子华楞了一下，乖乖地收起了手机。
林小麦走上前去，弯下腰来，逐个煲盖打开看。阿伯裂开没几颗牙的嘴巴，笑着说：“靓仔靓女，来吃粥啦。有富贵粥，靓白粥，柴鱼花生粥，皮蛋瘦肉粥……”
程子华问：“柴鱼是什么鱼？还有……女粥呢？”
林佳茵低声道：“富贵粥就是女粥，卖女粥的人是不会说女粥的，要讨好意头，都叫富贵粥。”
耳听见林小麦扬起声音叫：“各样都要一碗——在这儿吃，有地方吗？”
“有，有，有。进屋里坐也行，坐外面也可以，这里没有城管的，你们放心好了。”
阿婆顿时笑得更欢了，站起身来，老得都干巴了的人，动作做很是利索，打开铁木桌上存碗的塑料箱子，拿出四个巴掌大的不锈钢碗来，套上塑料袋，走去舀粥。
程子华弯着腰，走进了趟栊门，林佳茵在后面提醒：“老板，小心，门槛很高。”
凉风扑面，看了一眼屋后的天井，再扫一眼屋子里三四张随意摆放的小矮几，林小麦了然地笑：“这穿堂风好舒服啊，阿婆一定很勤快，把房子收拾得好干净。”
没想到阿婆耳力却很好，端着碗从屋子外面走进来，就说：“当然啦，自己家，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嘛。”
反正店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大家就随意找了个当眼的位置坐了下来。林佳茵看了看不断朝着门外张望的林小麦，笑着说：“姐，我们不是已经把定位在群里发了给大老板了么，他一会儿就到。不用担心。”
林小麦嘴里轻嗔着“不是担心，这不是怕粥凉了影响味道嘛”，一边调整坐姿坐好。
先上来的柴鱼花生粥，林佳茵用勺子舀了一下，惊讶地说：“现在柴鱼就够少了，没想到还会有这么软烂的上品皇柴鱼，老板，这是养胃圣品啊。”
正在打开手机搜索柴鱼资料，程子华随手把没用过的一次性碗往林佳茵面前轻轻推了推，说：“给我一点试一试。原来柴鱼竟是冷水鱼类鲣鱼科的……这边不是亚热带的海域么？”
林佳茵说：“从前鲜鱼也不是常常有得吃的……名贵海鲜，也是进了洋城那些高门大户，洋行商行的手里。但是呢……洋城一带有个好处，就是咸杂海内外特产，品类还分得很细。比如说十三行里有一家极小的商行，依附伍家而生，叫做‘顺得来’，专门做北冰洋的海货。竟然能够做到把白令海峡刚出海的霸王蟹以冰鉴保鲜运送到餐桌上还是活的，那还是嘉庆年间……一般老百姓，吃不起霸王蟹，就吃北冰洋干货咯。何况，柴鱼生活的海域，还要更靠南边一些，我们粤地人吃柴鱼的历史，几乎和十三行一样长啦。”
吃一口鱼香回味悠长的绵软热粥，饱满的花生粒在嘴巴里爆开，更添果仁甘香。程子华笑着说：“味道是真的很不错啊。你说现在这道粥越来越少见了，是不是因为它是海味干货做的，但是现在物流快了，各种海鲜活蹦乱跳的送过来，导致了它衰落？”
林小麦摇了摇头说：“我个人认为，更大的原因在于食客们的口味变了。”
程子华和林佳茵异口同声道：“变了？”
林小麦轻轻吃了一口柴鱼花生粥，说：“最好的柴鱼花生粥，是把柴鱼提前一天晚上用井水泡发了，期间每一个时辰换一次水。因为柴鱼能养阴血，井水性寒凉，用井水来泡发，能够最大程度激发柴鱼这个特性。泡发好之后，用最后一泡柴鱼的井水去煮粥。粥第一滚的时，用刀背捶打拍烂柴鱼肉，投入肉蓉和花生。再细细熬得水米柔腻如一。任是十年老胃病，坚持吃半个月这个粥，就能根治。”
眼底尽是神往，程子华道：“这么神奇么？”
林小麦说：“但是有个大前提，就是当年粤地还没有普及自来水，粤人普遍饮用燥热的‘桂皮地下水’，皮肤黑，舌头红，普遍存在燥热的情况。所以才格外喜爱下火祛湿的食物。包括那样的柴鱼花生粥的味道，也是极为清淡的，讲究的甚至不放盐……取柴鱼里天然的那一点点海水咸味，就行了。现在的人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体质也从燥热比较多，变成了湿热比较多，喜欢肥甘厚味，吃得越来越重口。所以这口味清淡的柴鱼花生粥，就变得不受欢迎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林小麦毫不掩饰自己的惋惜：“其实按照食疗的法子，越是身体湿气重，脾胃湿热，越是要吃这种滋阴养血的清淡东西来养养脾胃。”
冷不防地，陈阿婆的声音响了起来：“靓女都就讲得啱啦！”
陈阿婆换了一个2元店里淘换的塑料托盘，托着三碗粥走进来，把三个粥碗依次放下。
她说：“靓女，懂的不少哦。阿婆经常跟那些靓女说的啦，现在好多人，特别是女人，说白了都是阴虚火旺。他们那种脾虚湿热，首先就要三餐定时，把脾胃养好！胃好了，水谷可以运化，自然就能够去脾湿，暖身子。然后什么手脚冰凉啊，三餐没胃口啊，浑身无力啊，思虑过重啊，就统统可以治好了。可惜啊，她们都是不舒服了才想起来阿婆这里吃一碗粥，平时就吃那些红通通的辣菜，哇，我们粤地人，哪儿适合吃这么多辣椒哦，燥都燥死了……”
三个人听得张口结舌，啼笑皆非。陈阿婆唠叨了一会儿，见他们唯唯答应罢了，也不以为意，絮叨好了之后转身离开。林佳茵笑着吐了吐舌头：“阿婆好厉害……”
程子华却是有些听不懂，“她说慢一些就好了……”
这时候，房子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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