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页纸写到这里便打止了，可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必去问隐元会。景龙元年七月，太子李重君发动兵变，先斩杀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再搜寻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人未果，一路势如破竹杀至玄武门下，却因自己的下属临阵倒戈而狼狈败走，奔终南山而去。
李归林将前一张纸再大致扫了一遍，随后抽出了第二张纸页，而这上面所记载的，便是李重君败走之后的事情。
上头写到——当时正值傍晚，李重君率领残部逃至鄠县以西十余里，李命众人先在林中休息。怎料林中杀生骤响，早已有人等着他们了。众人只道中了埋伏，无不大惊失色，唯有李重君神色自若，驱马上前朗声道：
“李校尉，久候了。”
此时现身的正是李校尉与他的部众，见到李重君满是血污的笑颜，一时口中发苦，沉默了许久沉声问到：
“太子既知有埋伏，为何还要前来。”
“吾不仅知道有埋伏，也知道有人会临阵倒戈。吾更是知道，自打老师对吾避而不见起，他老人家便已有了决断。”
李重君笑意不减，答得不慌不忙，李言常听他所言脸色越发难看，忽然提高了音量厉声喝到：
“满口胡言！若早知如此，便该尽早铲除内奸，稳固军心，一鼓作气破城而入！太子手中掌握了近乎半数的羽林亲兵，竭力一搏大有胜算！箭在弦上引而不发，是演戏演上瘾了不成！”
“若真这么容易便好啦。李校尉，吾是装傻，不是真傻。”只见李重君眼中笑意更盛，抽出腰间的佩刀，端在眼前看了看，才说，“若吾弑君夺位在先，堂兄再名正言顺地兴兵讨伐，李校尉有一家上下要看顾，到时候兵戎相见，多不好。”
“吾若不急着去取武家奸臣的性命，而是先破门入宫，再胁令天子，李校尉以为如何？而大唐左近，北有突厥为患，西有吐蕃觊觎，毋论南诏、契丹、回鹘、西域诸国。若吾携外夷以抗内患，李校尉以为又如何？”雪亮的刀锋倏地转了方向，李重君右手持刀，将刀尖直指着李言常，继续说到，“若吾此刻早有防备，一心谋反，若吾非要鱼死网破、奋力一搏呢？若策反藩镇割据，若让这山河烽烟四起，若吾决意与堂兄各倾全力、同归于尽呢？”
李言常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表情一变再变，却也死死盯着李重君的一举一动，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却见李重君忽地松开了握刀的手，佩刀直直落下**了土里。
“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吾自出生起便不耕而食粱，不织而衣锦，承国土之恩，受万民之养。这样的事情，吾做不出来。”
“师兄！”李言常见状红了眼眶，忍不住换了称谓，“你……”
“我知道，老师让你来截我，就是想让我负伤远走，隐姓埋名。”李重君一抬手，没让李言常再说下去，“可皇位只有一个，就算我没有坐的心思，却有坐的资格。但凡我活着一天，就有人要坐立难安，堂兄容不下我的。”
言罢便咧开嘴来粲然一笑，俊朗而年轻的脸庞被落日的灼了一圈金边，一双英气逼人的桃花眼衬着脸颊上殷红的血污，笑得煞是好看。夏日里的白昼格外长一些，长到李言常都忍不住想咒骂，这太阳怎么还没落下。若是没了余晖，看不清李重君脸上坦然的笑容，他的心里是不是就能好受些？
“此后半生惶惶，还要连累你与老师，不上算。”李重君翻身下了马，又将刀从地上拔起，放入身旁侍卫的手中，“你们就也都‘倒戈’了罢，还能留条命在。”
“我这样的性子也做不好皇帝，横竖都是一死。若这窝囊死法能换得天下昌盛太平，那就再好不过了。”只见他又解下头上的冠带，双手捧上，笑着说到，“吾自问平生无愧，只愿此去魂归山林，逍遥天地，再无拘束。”
言尽于此，纸上再无下文。
待到看完这两个故事，日头都已升起了小半。
这两页纸上不过寥寥数语，说是故事其实也不太准确，严格来说只是两处场景下同样两个人的两段对话。而当初的内情究竟如何，这世上只怕已无处可考。
然而史书惜墨，世事如此。总有一日，何等曲折跌宕的一生都会被忘记，能变成一页薄纸上的寥寥数笔已是不易。一年、两年，或者十年、百年后，甚至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只化作手心的一捧流水，脚下的一把细沙，天上的一丝残阳，风中的一缕青烟，最后融在土里，开在花里，结在果实里，守在石头里。等到有朝一**也成为了那其中的一部分，才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此起彼伏的细碎低语，多少年的故事，多少年都讲不完。
“这些你早已看过，还这么入神，想来是当真感伤。”
李归林闻言转身，见无名正端端立在身后，便问：
“可是定了？真要借明教动手？”
“已有定数。”
“何时？”
“三月二十五。”
“何处？”
“大光明寺。”
听罢李归林沉吟片刻，又道：
“某只知明教在江湖势大，天子脚下，他们竟还有这般能耐。借他们的势无妨，可万一引狼入室，就不太好了。”
“‘九天’之意，在于制衡。原本引他们进入中原便是为了牵制武林局势，可眼下他们心思大了，用过之后自然留不得。”无名也不上前，遥遥隔了数十尺站着，杀气却直逼而来，“即便助你复仇，也不过为了造‘势’，你若有旁的心思，便该和他们一个下场。”
李归林面色淡然，并不表态，待无名离去，他手上还捏着那两页薄薄的纸张，不发一语。直到天已然大亮，他才终于长叹一声，把手中的纸页叠了叠，再要将其收回。
不料他这一翻动，却见封函中还有一张纸条掉落，似乎是先前被落在里头，没能看到。李归林将之捡起，只见上头用细细的小楷写着两行小字。这字写得不算好看，法度不严，笔划不端，可一笔一划间恣意妄纵的味道，却真真像极了某人。
李归林看得出神，盯着那两行笔力霸道、锋芒毕露的小字，面上都不禁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来。
「有小怯而有大勇，有所为有所不为。」
“唉……你这样的聪明人，当真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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