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岁月不饶人，方才只挨了那一拐杖，黥先生已招架不住，俯身揪着胸前衣领大口喘着粗气。这厢气还未匀，又听兴王爷在对面呼唤，心中苦笑道：因果相应，到底还是离不得他。
随后打起精神踱步到洞窗前，单手扶住窗棂，另一只手撑着膝盖费力蹲下，强笑道：“瑾儿都看到了？”
正搜肠刮肚寻些安慰的话，楚瑾的双手立刻攥紧黥先生扶在窗台的手。他一节一节掰开先生握紧的泛白的手指，颤巍巍拉起他的掌心小心贴到自己冰凉脸颊上，脸上表情几番变化，最终努力挤出一抹淡笑，道：“先生手冰 ，瑾儿给先生暖手。”，他眼中泪珠滚动，声音悲戚，只有嘴角始终扬着。
两人都如刚从冰窟爬出，说不上到底是黥先生的手更冰还是楚瑾的脸颊更冰一些。
黥先生手上的棕褐色血已凝结成块，血在清白月色下亮如黑墨，刮在楚瑾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白印记。楚瑾忽而扭头死命咬住黥先生的手腕，尖齿毫不留情穿透青灰色皮囊刺入肌肤，新鲜的血珠渗出接着便被楚瑾吞下。
他好恨。
他恨这一生的身不由已，恨这一生的得非所愿。若要细说，他还恨父王的视若无睹，恨周围人的谄媚，恨余小年的欺瞒，恨上官瑜的嘲弄，恨阴暗的群英楼，恨金光闪烁的王爷庙，恨清冷的兴王府，更恨自己红尘滚滚四十载痴心错付……。
黥先生不懂他的心思，痛的牙齿不住打颤却不敢抽手离开，他将额头抵靠在窗台边缘努力忍耐着，他知道：他现在只剩下楚瑾了。这是他最后的堡垒，最痛恨的希望。
……
三十三年前，余家庄洪涝成灾，余小年逃出村子一路北上。经人介绍投靠了楚广川，文武双全的他很快在楚家谋得一席之地。
三十二年前，北蛮入侵，城池失守，楚家举家南迁。楚瑾不幸重病卧床不得随行，余小年奉命看护楚瑾，因而两人熟识，至此累下半生孽债。
三十年前，楚萧联手，局势渐稳。同年腊月七日，余小年与楚瑾身边一个名唤姎娘的丫头互生情愫。
二十八年前，余小年领命混入坊间做暗桩，调查通敌叛国贼子。因每杀一人便在身上刺下一画，于是得了一江湖名号唤作“黥公子”，又因随身携带一双金笛，又称“金笛黥”。时人传道：月下笛声起，鬼差来报道。
二十四年前，得密令建玄武，收杨云。
二十一年前，姎娘死，留庆央。而杀姎娘的那枚铜钱，是楚瑾的人派给他的。
他早已不记得为何会与楚瑾纠缠不清，好像事事如顺水浮萍，待回神离岸已远。无论是爱还是被爱，终究是两厢辜负。
正如月隐大师所言：罪孽刺到身上难道就算还清了么？
“这个——”，楚瑾的牙齿松开一丝缝隙，嘴唇仍含着他的腕子，口水沾到伤口带来阵阵灼烧的疼痛。楚瑾放开手，声音骤然变得苍老，沉声道：“等那以后——这个印子算我的。”
黥先生呆愣片刻，转而明白了楚瑾的意思：等他杀了楚瑾后，这个牙印就算他的刺青——他知道自己恨他却仍然对自己好！黥先生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心虚的摇头否认道：“莫说胡话，你收到了惊吓，快去歇着吧。”
楚瑾惨然笑道：“瑾儿心甘情愿。”
既是恍然醒悟，他仍无怨无悔。
黥先生抬起另一只稍微干净写的手穿过窗棂覆在楚瑾被汗浸湿的头发上，暗自叹道：为何偏会是你。楚瑾如蒙恩典，双手谨慎小心地托住黥先生的手，侧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毕竟他也只有他啊。
……
却说那老僧忍痛遁走后立刻奔下山去，这一路跌跌撞撞不知磕了几个跟头。正是三更夜半天最黑时，灵鹫山地势险峻，老僧又失去一目，只靠摸沿途树干怪石探路，几次踏空险跌下山。好不容易才捱到山脚，天已是蒙蒙亮，僧袍也变得破破烂烂。
恰巧在山脚不远处撞到一间破旧医馆，月隐心道：此番去皇城少则四五日，多则十天半月，伤口若不打理恐伤及性命。思及此处，月隐便摸到医馆前，叩门问道：“有人在么！”，一连问了三四声，仍无人应答。月隐逐渐立不住脚，眼前昏花一片，心中怅然叹道：罢了罢了，我命该绝，只可惜不能进皇城与楚弟萧兄会上一面探清曲折。身子陡然一晃，哐当磕倒在木门上。
馆内郎中是个七十左右的老汉，难得有日日清晨睡得正香，却听门哐当一声巨响，老郎中应声惊醒，吓得心脏突突直跳差些丢了半条命去，忙披了衣裳出门查看。
这一拉门不要紧，那老僧顺势咚的一声载倒门庭中。郎中眼看一庞然黑影倒在面前，唬的向后一跳。也亏人老见识广，待稍稍平复定睛细看，才知地上趴着的是个老和尚。这和尚满头污血，衣衫破烂，哪还有人气。郎中只道又是村中恶霸捣鬼：哪里寻来个死要饭的剃了头扔在他门前，败坏他家生意。老郎中气的正要骂街，不料脚踝一紧，低头发现竟不知何时被这死和尚牢牢攥住。
老郎中吓得毛发倒竖，接连蹬踹几脚见无法脱身，膝盖一弯跪倒在地连声念佛，忽而心中纳罕道：莫非这和尚还有活路？老郎中心中不免懂了恻隐之情，忙将和尚推翻过身来，乍瞧见他左目黑乎乎血窟窿又是一惊，低头念了数声“阿弥陀佛”，才小心将手覆上他的腕子上。老郎中隐隐摸到微弱跳动，心中又惊又怕生了悔意，暗道：此人天未明满身污血来求医，又被人剜去一目，恐是惹了哪方仇家，我若留他怕也要遭难。老汉儿七十往上，也算活够了本，只恐牵连儿孙，叫他们有家不能归。
老郎中正左右摇摆不定，低头瞥见那和尚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郎中动然，道：都说和尚没有七情六欲，我看未必。哎……都是人啊，看他这样不知是什么心愿未了，老汉儿一生行医磊落，到老怎能因贪生怕死毁了清白名声？
老郎中一咬牙，恨到：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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