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一）

夜半, 红墙黄瓦的宫殿中亮如白昼, 两个侍女从角楼中迈步而出, 听着房中隐隐传来的痛苦呻.吟声, 脸上皆露出恻隐担忧之意。

“桂姐姐, 都快三个多时辰了, 娘娘怎么还没能把孩子生出来？”

其中一个侍女兰儿年纪小, 性子没那么稳重，忍不住绞着手中的帕子问道。

“这怎么是能随便议论的……”

见四下无人，桂儿犹豫片刻, 还是压低了声音回答道：“依我看，这一胎怕是艰难。娘娘从来不迈出殿门一步，又时常要吃药调养, 听说体弱多病, 见不得风。天子也因此对她格外怜惜。自从得到娘娘有孕的准信之后，天子连公务都放到昭宣殿中来办, 连朝都不上了, 日日陪着娘娘, 也不许生人近身, 就是担心出了什么差错。唉, 菩萨保佑, 还望娘娘能吉人天相，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当今天子是个心善的，即位后不光没有大选秀女充填后宫, 甚至还顶着压力硬是下诏放归了一大批宫女。桂儿符合标准, 本可以离宫，但她家远在西原，亲人也不知还是否在世，出宫也无处可归，便留了下来。

与天真的兰儿不同，在宫中近十年，她见过太多黑暗的事情。

在桂儿看来，她与兰儿都是在昭宣殿中服侍的，虽地位低下，连皇后的面都不曾见过一次，但若皇后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天子悲怒之下，说不定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们全都以照顾不周的罪名送进内务司。

因此她这句祈福，虽也算真心实意，却大半都是为了自己。

兰儿却不知她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听她这样说，也跟着双手合十道：“我也盼着娘娘能顺利生产。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世上再没天子与娘娘这样的痴心人了。好人该有好报，我没见过娘娘，但远远见过天子一面，他们那样的人，合该好好的长命百岁，多子多孙。”

……好人有好报么？

兰儿清甜稚嫩的声音，让桂儿的呼吸微微一顿。

说起来天子严禁私刑，内务司抓人必须有理有据。但宫中污糟事多，下仆的命从来不算命，桂儿一直觉得天子不过是说几句漂亮话罢了，这些所谓的规章制度不会被认真执行，就算执行了，那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然而仔细算算，她忽然发现，这整整一年来被抓进内务司受罚的，也就只有一个证据确凿，被证实手脚不干净、偷了宫中摆设拿出去卖的太监。

当今天子与先帝、与从前大楚的那么多皇帝都不同。

还有西原——

听说那里局势平稳，蒸蒸日上，司马老大人正奉皇命兴修水利，一方面用以灌溉土地防洪防涝，一方面能依着密布的沟渠修建水车，以水力带动机械，在西原大办纺织厂。

传言从西原到京城，总会有夸大与不尽不实之处，什么西原人人都能吃肉喝酒，穷苦人家也能上官办学堂什么的，从前桂儿是不信的。但不知怎么的，这一刻，她忽然就信了。

与从前不同，有当今天子在，乡人们就不再缺衣少食，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受人欺侮，不再担惊受怕，不再经历战火。而她的家人如果还活着，也终于能够放下刀剑，拿起锄头，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期望活下去，挺直了腰背活在这个世上。

“好人有好报，兰儿，你说得没错。”

桂儿微垂下眼睫，轻声喃喃道：“天子是个很好的人，他一定能够好好的，娘娘也会好好的，他们会长命百岁，百子千孙。”

两个侍女却不知道，自己的对话都被传到了不远处一人的耳中。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们此刻恐怕早已人头落地。

从暗处出来，初八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

一个小太监躬身小心翼翼地问道：“八公公，要不要小的去……”

“算了。”

初八摆了摆手，随即道：“参汤怎么还没熬好，你去催一催，若是好了立刻拿过来。”

那两个侍女并无恶意，况且初八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小事。

与桂儿猜测得一样，殿中人确实难产，要靠参汤提气。

然而这难产的孕妇不是皇后，却是皇帝！

如今风气开放许多，但天下人还没开放到能接受一个性别为女的皇帝，或是一个性别为男的皇后，而孟昶青也不打算将自己困在后宫之中，从此再无所作为。

所以林可与孟昶青商量着，给孟家编出一个莫须有的女儿来封了皇后，这样一来，孟昶青便能暗度陈仓，打着探亲的名义时时进宫。

此事于礼不合，但整个后宫中没有其他嫔妃，林可的态度又十分强硬，加上有司马康这个大儒的支持，文武百官也就只好对这位天子的家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可为女扮男装吃了许多年的药，子嗣有些艰难，在登基之后就开始调理，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喜讯。

为了遮掩孕相，她索性搬进了昭宣殿。先前一切顺利，然而这临门一脚却出了差错。大概是从前损伤了身体的缘故，林可这一胎竟然生了足足三个时辰还不曾落地。

初八桀骜难驯，性格怪异，这么多年下来，对林可却是真心叹服。因而此时此刻，别说孟昶青，就连初八也觉得胸口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直烧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躺在床上大声呼痛的是自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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