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绯红。
“可怜可悲,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妄想。”淡淡声音宛如冰锥,刺破老人混乱狂想。
讲述之声戛然而止,老人用阴狠目光盯住裴戎,弯钩似的鼻梁长如鸟喙,仿佛一头噬尸的兀鹫。
裴戎直视他的眼睛,冷嘲道:“你们是最后的摩尼后裔,若尽数赴死,还有谁知晓圣火何处,还有谁能点燃圣火?”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戎,听见他说出的话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挥了挥袖子。
“哈,还以为你会说什么!”
他像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孩童,蹲在裴戎面前,双手胡乱划拨。
“你该听过不少江湖传说吧?那些能够留名青史的功法或宝物都有一位命定之人,他们是钥匙,是火引,是受天意召唤于冥冥之中开启神话的关键。”
“我明尊圣火乃是‘净’之道器,摩尼圣者鲜血孕育,得之能洗髓净魂,返还先天道体,为登临超脱铺出康庄大道。如此宝物,上苍怎忍心令其埋没?”
话语低沉,神情郑重,说出的话来却让小孩都觉得可笑。
然而他的部族世代守护圣火归所,自己也为传说中的三百年轮回在海外荒岛孤守一身,且在神智混乱之际仍旧如此渴望得见摩尼教复兴。
又是一位于茫茫红尘颠沛挣扎之人,着实可悲可叹。
裴戎看着他的模样,心生悯意,轻轻一叹道:“你可曾想过,如今摩尼经典尽落苦海之手,摩尼遗族全都成了阶下之囚。即便上苍见怜,安排命定之人点燃明尊圣火,但那人与摩尼教无分毫干系。”
“圣火所成就的,也只是那位天命之子,而非你的教派。”
“待真正失去圣火,摩尼教再无翻盘之日,只能埋葬黄沙,甚至连根遗骨也找不到。”
裴戎迎着对方眼睛,目光邃黑。语调不疾不徐却自有万钧之力,给人一种令人信服之感,令老人不由屏息聆听。
“将希望寄托虚无缥缈的东西,怯弱得可以,且可笑至极。若你自认为弱者,那便人命,老老实实向梵慧魔罗低头,用摩尼的秘密换取苟活的机会。”
“若你不想人命,那便别做白日梦,给我清醒!”
裴戎最后一句,以法术相摧,有当头棒喝之效,令老人浑身一震。
他捂着脸缓缓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面孔淌下冷汗,神情恍惚,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目光渐渐聚焦到裴戎脸上,良久,轻轻一叹:“我是个弱者,在苦海面前,我的反抗如蚍蜉撼树。但我并不甘心,部族百年坚守沦为幻梦。”
“所以我悲伤、痛苦、煎熬但又无可奈何……浑浑噩噩地死去不失为一桩幸事,你何必唤醒我?”
裴戎伸手扶住摇晃的老人。
“我只觉得,没到最后一刻,别轻言放弃。”
老人咳嗽着摇头,并不作声回应,显然他并不认为落在苦海手上,还会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机遇。
然而扣紧的齿冠中响起一声吸气,裴戎听得出,那是不甘的声音。
他耐心周旋,翻弄言语机锋,动摇老人心绪,步步诱导,层层铺垫,便是为了这个时候。
“我可以救你出去。”
轻飘飘话语恍若惊雷,令铁牢为之一静。
老人目光凌厉起来,看了裴戎良久,沙哑笑道:“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若是圣火莫要妄想,我连苦海都不曾低头,何况于你?”
面对讥讽,裴戎巍然不动,道:“毋需任何报酬。”
老人失笑摇头:“老夫活了六十又九,从未见过白捡的便宜。”
裴戎指了指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出身慈航道场,乃是罗浮嫡传,自当以斩奸除恶为第一要务。”
“但凡梵慧魔罗所要,我会要尽力妨碍,但凡苦海魔头所求,我将尽力奋力阻挡。”
“慈航之人与苦海作对,还需由么?”
见老人面露迟疑,裴戎也不强逼,只淡淡一笑:“落在苦海手上是死,被我救出可能是一场陷阱,但待在此地十死无生,既有一线生机,不拼死一试?”
老人没有立刻作答,他如今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见谁都怀疑戒备,即便裴戎说得有理,却也不敢轻易做下决定。
“有一个问题我颇为困惑,不知尊驾可否解答。”老人踟蹰片刻,缓缓问道。
裴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人道:“听闻梵慧魔罗性情叵测,刚愎自用,无人敢向他谏言。但为何那日你寥寥数句话便令他改变主意?”
“我想你与他之间,应该非是旧主与叛徒这般简单?”
见裴戎半晌无言,老人冷笑一声,道:“阁下口舌伶俐,方才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这会儿闷声不吭?连这点诚意都不肯拿出,还提什么……”
裴戎忽然道:“他钟情于我。”
老人戛然而止,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头。
噗嗤——
有怪声响起,非是来自老人,而是卧在角落里背身小憩的穆洛。
裴戎扭头看去,穆洛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打颤,像是憋得极为辛苦。忽然被落在后背的目光烫了一下,厚实阔脊立刻静止,继续“睡觉”,连道喘儿都没有。
老人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呆愣愣的,表情不必半疯时好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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