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织。
身披墨色大氅的顾七弦扶着大胖下车，只见官帽官袍无比整洁的路青山恭恭敬敬跪在雪地中。昔日在青山，他不过是个又高又瘦又冷的读书郎，而今年岁渐长，身上开始有了成熟男人的气息。
打量几个瞬间，顾七弦将暖炉递给一旁的随从，疾步去扶：
“路大人何须行此大礼？算起来，本相该称路大人一声师兄。”
“下官不敢当。”
拍拍袍缘上的雪沫站起，丹凤眼狭长的路青山一边笑应，一边惶然拱手：
“顾相前来汉县巡查，乃下官及汉县所有百姓之福。天气这样清寒，驿站没有提前得到通知尚未准备，若顾相不嫌弃，去下官府中落脚可好？当然，若顾相认为不便，下官……”
瞧见他拍雪的动作，顾七弦不由得抿了抿唇——
当年在学院，路青山除开“甲字班竹竿”的外号，还有另一个众所周知的外号：
爱干净狂人。
为助众学子修身养性，学院对学子们的内务有一定要求，除开每十日会有专门一个下午进行洒扫，平日也会有先生突击检查。但学子们都还年轻，又都是男性，内务总体来说不如人意。唯独路青山所在的寝房，不管什么去看，永远整洁干净得像刚刚打扫过。
为此，季怀谷当时没少当众褒奖路青山。
说他君子性洁，是真正的从自身和小事做起。
后来，顾七弦从林樱处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性格上的小毛病——
洁癖！
思绪起伏间，顾七弦从容浅笑着打断：
“没什么不便，叨扰了。师兄从前是青山有名的性洁君子，府邸肯定比驿站干净舒适百倍。”
“顾相……”
丹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路青山微赧，“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季院长数回以师兄做表率，还告诫众学子：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晃眼，已是数载春秋。”
路青山长长喟叹。
感慨毕，他忙请顾七弦上车，自己则坐上他的青毡小轿在前领路。
没过多久，路宅到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并不怎么起眼的宅子，门前也无甚装饰花哨，唯有两个老仆人安静上前恭迎。入内，庭院中除开纯白无暇的积雪在庭院中安静，各处皆是一尘不染。
火盆、茶水点心等物悉数上了。
寒暄片刻，路青山起身道：
“顾相亲临，下官仓促中没什么特别得准备，只好让贱内准备午膳。
此刻膳食已得，请顾相和鱼小姐移步膳厅用膳吧。刚听大胖兄弟说这一路雪地崎岖，想必二位也累坏了，快请。下官记得当年顾相在学院时尚不饮酒，所以下官只吩咐贱内温了秋日新制的桂花酿，如何？”
“甚好，辛苦师兄和嫂夫人。”
膳厅仍是洁净得看不到一丝尘埃。
落座后，顾七弦问：
“怎么不见嫂夫人？师兄唤她一起用膳吧。”
“不行，哪有妇道人家上贵客桌的道理？还是……”
“师兄此言差矣，男女并无贵贱尊卑之分。”
顾七弦满脸正色，“这一桌子饭菜都是出自嫂夫人之手，她是最最辛劳之人，难道都没有上桌用膳的资格吗？而且，本相既来师兄府上，这便算家宴。既是寻常家宴，也无旁人，嫂夫人一齐用膳并无不妥。”
路青山显然被这番话惊到了。
不过，鱼知微却猜得到这种观念是谁给顾七弦灌输的。
她嫣然笑说：
“路大人就当请嫂夫人出来是陪民女吧，不知民女是否有这个荣幸？”
“当然！当然！”
路李氏很快被婢子请过来，身量纤纤的她一袭浅红色短袄襦裙，五官说不上多美，但端庄秀丽，和路青山站在一起倒是十分般配。只是不知何故，纵然满脸欢笑，同样心细如发的顾七弦和鱼知微在她脸上发现了一丝藏得极好的悲苦之色。
桂花酿香醇而不醉人，菜肴色香味俱全……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毕，顾七弦也不着急说正事，提出想先回房稍作休息，路青山忙亲自送他回房。这样的大雪天，路宅寂静得能听到雪落声响，正当顾七弦再一遍看袁大忠的血状和诉纸，鱼知微来了。
一进门，披着绛紫色斗篷的她就道：
“相爷不觉得奇怪吗？”
“何事奇怪？”
顾七弦有心考考她。
当然，也想看看她的判断是否和自己一致。
将手送去火盆上翻转烘热，鱼知微蹙眉：
“袁大忠状告路青山强抢民女，并欺辱至死，可我瞧着这路青山不太是一个好色之人。不知相爷瞧出来没，他特别爱干净，饭前膳后洗手都是一丝不苟，家里更是一尘不染，就算他好色成性，也不太可能玩得那么癫狂，直接把人弄死了。”
“……”
一记白眼飞过去，顾七弦轻叱：
“好歹是女子，言辞也稍微收敛些。”
“民女和相爷彼此知根知底……”
“你……”
“好了好了，民女下次保证注意。”
知道他又敏感的认为自己暗示什么，鱼知微赶紧主动服软：
“接着说正事，在见过路李氏之后，我觉得路青山好色这条都站不住脚。相爷发现没有，虽然他嘴上说妇道人家不上桌，但席间有两回给路李氏夹菜，动作十分自然，可见平时没少做。”
“不错，观察仔细。”
其实这一路，顾七弦困惑正在于此。
人当然是会变的，但很多深入骨髓的个性其实难变。路青山在学院就是个洁净端方君子，这些年再怎么折腾，也不至于就变成个手段残暴卑劣的好色之徒吧？再说，他要真好这一口，把事做得隐秘的办法多了去，何需弄得这么明目张胆？
袁大忠之女袁彩衣，据说是汉县闻名遐迩的美人。
即便如此，也还是寻常人家。
路青山身为县丞，若要抬此女入府为妾，相信袁家没什么不乐意，用得着强抢？
但……
或多或少也听过林樱讲的故事里有些特别变态之人，顾七弦拧眉：
“凭这两点不足以证明其清白，你想，若他既爱干净又好色，对女人的选择是否会异于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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